第九章 寂寞时光（2/2）

在板车上，躺着一个小孩，他的脸上盖着脏兮兮的粗布。城里人劝了几句便走了。供销社提早关了门，他们搬出门板，一个个垒墙似的，将门面填满。双双想和小男孩搭话。可任凭她怎么说，小孩子也没有理她，只是一个劲地看。直到那干部将碗里面最后一粒米都舔干净。干部放下碗，走到水缸边，用瓢舀了些水，咕咚咕咚地灌了下去，他摸摸肚子，打了个饱嗝。小男孩想去捧碗，捧了几次，那粗瓷大碗却幻影似的碰也碰不到。小男孩便弯腰下去，用舌头去舔碗上的油渍。从头到尾，他都没有理会双双，仿佛只会吃吃吃。那一段时间，农村来的馋鬼特别多。他们很没礼貌，问他们话，也不回答，看到吃的便谦卑地围在旁边看，好似一群痴呆儿。

到了热闹时期，城市里鬼魂出现得多了。只是个个样子可怕，满身是血。跟他们说话，他们应几句，全都唯唯诺诺，一幅担惊受怕的样子。

双双在湖边见过一个戴眼镜的老人，他每天都在湖边坐着，不声不响，不言不语，看起来很有文化。这里是个野公园，不收门票。但来的人不多。他圆圆的脸上有明显的伤痕，青了，肿了，凝固的血结了痂。他上身穿着白色汗衫，下身穿着蓝色裤子，脚上是一双黑色千层底鞋子，袜子白白的，手里捧着一本书。

他坐在湖边的椅子上，时而看看湖水，时而看看手中的书。他不吃不喝，就这么坐了整整一天。到了天快黑的时候，他忽然站起来，走到湖边，望着水面，水面柔柔地拍打着岸沿。他什么都没说，眼睛一闭，大头朝下，就跳进水里。水底下冒出一些泡泡，翻起一些浪花。过一会儿，便平静了。那本书漂了起来，浮在水面，一浮一沉。

那位爷爷每天都要重复一次，双双看着心疼。她喜欢有文化、文质彬彬的人。她有时去和那位爷爷搭话，问他：“你为什么老是要下去？”

那老人抬起头看她，忽然泛起一丝淡淡的微笑，他没头没脑地问：“小月，你这么大了？”

双双寻思这老人认错人了，她只好点点头，承认自己是小月。

老人眼中闪着哀伤的光芒，他忽然伸出手，做再见的手势，用缓慢的语速说：“小月，跟爷爷说再见！”

双双也招了招手，乖乖地说：“爷爷再见！”

老人灰暗的脸上露出了些许笑意，他又低下了头，像是雕像一般一动不动，时不时打开书本，阅读上面的诗词，一切照旧，任凭双双怎么问，都视若无睹。到了晚上，他还是一头扎进湖里，没了踪影。

时光就这么过去了。热闹时期持续了挺久。不过后面不如前面热闹。在一个大家都哭得惨绝人寰的日子之后，日子渐渐平淡下来了。南门小区翻修几次，加高加大，军人家属搬出去了，普通市民搬进来了，敲墙、凿地、装修、粉刷，新屋子呼之欲出。

来来往往的人，纷纷扰扰的事，一幕幕过去了，就像没有发生过。双双在世上晃荡了不知多少年，玩腻了，玩累了，玩得不知岁月，不免心如沉水。电视机刚出现时，她也饶有兴致地看了好久，觉得这物件比火油灯还神奇，能把人缩得小小的放在里面又唱又跳。可看久了，也没什么意思。她时常老老实实地呆在房间里，一呆一整天。

那时候住在房间里的是一家三口，小孩儿是女孩，那个长大后跳楼的女孩。在小女孩牙牙学语的时候，她能看见双双。双双逗她，她就会笑。有时候哭了，妈妈哄不住，双双“哦哦”一哄，便止啼了。小女孩会说话时，常说要和姐姐一起玩，她妈妈以为是指那扎着蝴蝶结的玩具小熊呢，便拿给它。小女孩不乐意了，哭着要“另一个姐姐”。双双连忙赶了过来，妈妈将小熊放在小女孩面前，指着小熊说道：“你要的就是这个姐姐。没别的了！”小女孩看见双双，破涕为笑，说：“我要这个姐姐！”

后来小女孩长大了，渐渐看不见自己了。幼儿园大班的时候，她还偶尔在屋子里面喊：“姐姐！姐姐！”可即便双双站在她面前，她也没法看见了。再大一些，上了小学，她大概真的忘了双双，再也没喊了。丢失双双的同时，她大概也长久地丢失了快乐。后来她跳楼死了。

小姑娘往生之后，双双便沉寂了。她的心也沉寂下来。她开始思考，自己为什么还在这里游荡。她要到哪里去。那些曾经熟悉的人一个个老去，离开或是死亡，唯独自己不生不灭，尝尽孤独寂寞。要永远这样下去？自己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到底哪一天，才是结束的那一天？结束会是什么样子？我——到底在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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