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寂寞时光（1/2）

双双来到南门小区时，这里还是军分区的家属大院。

来自全国各地的军人驻扎在当地，他们的家属便在这里落了根。那些家属会许多奇怪的方言，一楼二号房的马大姐说话咋咋呼呼，二楼吴阿姨说话的音调七扭八拐。许多女人聚在一起，就像无数外地鸭子、外国鸭子，嘎嘎嘎的，可每只鸭嘎得都不一样，低音碎，高音飘，中音散，就像民间乐团七零八碎的乐曲。

双双住的屋子，便是她之前讲述的张抗美家。他们猜破头也猜不到，屋子当中，竟然有个俏丽的鬼魂与他们同住。

柜子送进城里时，双双也跟进城里。

她瞪大了眼，东瞧西瞧，身子在半空中滑行，以常人无法驾驭的视角，欣赏着这个城市。龟裂坑洼的马路，来来往往的板车牛车驴车，熙熙攘攘、面色冷淡的人群，蜘蛛网似的电线——双双总觉得，这样大的蜘蛛网，定有一只大象般的蜘蛛藏在哪里。这只看不见的蜘蛛，给双双带来了鬼魂生涯中最初的恐惧。哪天一不小心，就会在某个阴暗的角落，看到那只巨大蜘蛛——城市的景色和石塘村大不一样，甚至和小时候所见的城市也千差万别。

她像一片叶子，在城市的街道上滑行。遇到建筑，便轻盈地一跃，像是鹅毛般飘过屋顶，雪片般缓缓坠落。她从人们的头顶飞过，脚下的人们看不见她，像蚂蚁似的闷头行走。她像个轻功不凡的女侠，脚尖在人的脑袋上轻轻一点，便往前跃了数丈，然后踩着下一位仁兄的脑袋继续往前，如同打水漂的石头。

起初她还担心自己穿着裙子，在大庭广众之上飞来飞去，万一有人抬头看天，会很羞。可后来发现匆匆的行人几乎不抬头，而且没有人能看见她，她便放肆地踩人头，大大咧咧地跳来跳去，从街头到街尾，最快的时候只要一分钟——她对着电信大楼的大钟计算过。

她的活动范围不断扩大。起初只能离银钗子二十来米，远了，就会有一股吸力把自己往回推，就像逆流而上时，体力不支，被流水冲下去。可日子久了，身子越来越灵活强大，在三十米开外也可以玩上好几个时辰，但是到了五十米开外的地方，就有些吃力了。她像吃草的牛被拴在地上，以木桩为半径，在草地上吃出一个圆，实在没东西吃了，就硬拉着有弹力的缰绳，向更外边的区域吃去。没过多久，双双便可以跑到很远很远的地方郊游，虽然身为鬼魂，半夜在外，毫无忌惮，她还是保持着做人的习惯，夜深人静的时候就要回家了。

夜晚的城市也没什么好看的。喝醉酒的人唱起杀猪似的歌，有时候破口大骂，也不知在骂谁，还将酒瓶子丢到半空中，然后将另一个瓶子也丢上去，让它们在空中炸在一起。他们把这游戏唤作空中爆炸。玩一会儿，酒鬼便蹲在地上大口吐，酒气熏人眼。后半夜扫地工来了，也叉着腰大骂，骂那些酒鬼的祖宗，声音嘹亮得像号角。那时候，灯火尽灭的最高建筑，那方方正正、愣头愣脑的电信大厦一片漆黑，看起来就像竖立在城市间的巨大棺材。

对于双双来说，那段持续十年的乱七八糟时光，比平时都要好玩。

这不能怪她，她什么都不懂。虽然方妈妈之死，让她万分难过，但那段时光呈现在她面前的，是无尽的聚会、游行，无数的热闹纷至沓来。往昔行色匆匆的陌路人，忽然像是彼此都认识了，在这个城市之中，开启盛大的聚会，他们都穿上了军装——起初双双有些怕，但发现和李大头部队的军装不一样，她渐渐不怕了——手中攥着小红书，有时候一起喜气洋洋，有时候一起怒气冲冲，像是一个大家庭。可不知为何，原本喜气洋洋的大家庭，过几天又扭打在一起，最初口头谩骂，后来动了拳头，拿起了棍棒，磨尖了钢管，甚至抢来长枪，更有甚者，在街头的屋顶上架设了机枪，那可是个大家伙。双双专门上去看过，那子弹有她的食指粗细。

许许多多的手写报纸贴到墙上，把墙壁贴成大花猫，后来的人没有空地，便直接往上盖，一层一层，像是给大花猫贴狗皮膏药，到最后，迭在一起的纸张竟然厚达半尺。

又有许许多多的人被揪了出来，他们头上戴着奇形怪状的帽子，脖子上挂着牌子，写着一些她看不懂的词语。那些字分开来，双双都认得。可放在一起，她完全不懂了。大家都骂那些人，耍那些人。逼他们游街，敲锣，用一套一套的词语骂自己。有的女人被剃了头发，一半长发披肩，一半光秃秃的像是狗啃了。

游街的人大多哭丧着脸，有几个却也笑嘻嘻的，他骂自己，骂得开心，他一笑，围观的人也笑，双双也忍不住要笑。她不明白这些犯了什么错，可热闹是真的。犯错的人总要被处罚。坏人嘛。双双也没觉得不妥。以往寂寞的晚上万籁俱寂，双双不需睡觉，也不知怎么打发时光，可在这一段时间中，大家就像着了魔似的，冷不丁地一齐打开大灯，穿上衣服，涌到街上，举起牌子——上面画着一个人，正慈祥地笑着——他们激动地大喊大叫。原本寂寞的夜，忽然不冷清了。双双一听到外面敲锣打鼓、人声鼎沸，就高兴地窜出去，看大家那么高兴，她也高兴。

不过那一段时间，她明显觉得同类增多了。她不太愿意提及自己的死亡。但这不可避免。有时候一个人玩得开心，忽然又觉得寂寞，她没有人可以说话。她能在人堆中分辨出鬼魂，就像心电感应似的。

早些年，她曾在街角看到一个小男孩，衣不遮体，仅用一块抹布遮住自己的羞部，他的四指瘦的像干柴，肚子却大的惊人，仿佛怀孕的大肚婆，他的脸上没有血色，嘴唇青紫，正用嘴巴咬着自己的食指，眼巴巴地看着供销社的干部吃饭。干部蹲在角落，在避人耳目的地方，大口大口吃混有红薯、野菜的白米饭。小男孩痴痴地望着那粗瓷大碗，口水一滴滴往下流去。双双很奇怪这种饭有必要这么宝贝么？扭头一看，一个骨瘦如柴的中年妇女正坐在地上，一手搭着板车的把手，一手在地上拍着，她嚎啕小哭，因为没什么力气，泪珠也没什么力气，她的嘴巴大张，发不出什么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