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前世回魂（1/2）

赵武德走出中介所，心儿像是马儿在踏踏飞驰。他想在这车水马龙的街上引吭高歌。他仿佛看到妹妹在草地上飞奔的模样，喜悦爬满他的脸庞。幸福的阳光直射大地，万物欣欣然沐浴其中，天恩浩荡，无穷无尽。除了感激，还是感激——“好妹妹，你的好日子终于要来啦！”

赵武德满心感恩地沐浴在阳光下。浩浩的车流疾驰而过。嘈杂的车声人声在街上喧腾，仿佛也为赵妹妹的假肢兴奋不已。天地间一片喜悦，生活极其罕见地露出温柔的模样。

然而就在赵武德沉浸在金黄色的光辉中欣喜若狂之时，离金三房屋中介所七条街的那所绿树成荫的大学校园中，在偌大的阶梯教室里面，露微却痛苦地发着高烧。他面色惨白地扑在桌子上，头疼、身子软，没咳嗽，没喷嚏，但全身像是被人抽去了骨头，仿佛有什么东西要钻进脑子，简直要疼昏过去。

老师空荡荡的声音在阶梯教室中来回盘旋，犹如带着回音的海浪，层层迭迭：“……濒死体验，简单说就是人类走向死亡时的精神体验。听过走马灯的同学举手……”——露微恍惚地听见布料摩擦的声音，他的头疼得更加厉害——“……人生的一幕幕，像电影回放一样，从眼前一幕幕闪过。图片中这个在唐山大地震中半身瘫痪的女孩子，她说感觉自己抽身而去，思路特别清晰迅捷，往日一幕幕飞驰而过，小时候与小伙伴玩耍的画面，谈恋爱时的欢愉场景，在厂里工作勤恳得到表彰的情形……”——晕眩更严重了，世界犹如一个巨大的陀螺——“除了走马灯外，有许多人感觉平静安详，抽离出自己的身体，漂浮在身体上空，看着医护人员在自己的身体上忙忙碌碌，也有的走入一个长长的黑色隧道，远处有一些光芒。有时候，还会见到自己去世的亲人朋友，甚至在世的人，这是某种意义上的团聚，有宗教信仰的，甚至会看见上帝。那些拜金的，说不定就看见金子！”——老师的话停了停，似乎在期待同学们的笑声，可是在沉默之中，只有电风扇在吱呀呀地笑——“……那么肯定有同学问了，濒死体验，到底是为什么呢？原因，众说纷纭。有科学家认为，是大脑缺氧导致的生理反应，也有生物学家认为，是大脑临死前分泌的化学物质，会导致幻觉。还有学者认为，这是人的本能反应，是一种自动的安乐死本能，大脑释放一种叫做内啡肽的物质，让死亡变得不那么可怕。由此看来，这或许是残酷的自然给生灵的最后一丝慰藉吧？”——露微听到身边的黄子彬动了动身子，他的座椅发出吱呀一声，他仿佛举手了——“子彬，请讲”——“老师，既然如此，那么临死的时候应该没那么痛苦，可为什么很多人死状凄惨呢？”——黄子彬洪亮的嗓音在耳边响起，如同广播站的大喇叭——“这应该考虑濒死体验产生的时间节点了……”——左边的徐驿腾地站起来，一枝笔清脆地掉落在地上，啪嗒直响——“老师，那为什么雪山山难的死者常常面带微笑？”——我不行了，脑袋一片混沌，像是一团黑雾，像是一片幽深的隧道，我的身体在旋转，没错，不住地旋转，下落，要落到哪里去呢——“徐驿这个问题有点意思。不过情形比较特殊，据我所知，你说的这些被冻死的人，他在冻死之前，身体会将血液集中在大脑、心脏等重要器官，以维持生命，可一旦越过极限，身体会决定放弃，那么血液就会重新回流到肢体末端，这种时刻呢，人会觉得非常温暖，非常舒服，然后死去了。微笑也就凝固在脸上了……”——露微眼前的黑暗越来越浓重，教室中的声音渐渐远去了，嗡嗡的，完全听不分明，他像是坠入无边黑暗，像是有人在喊他，可是喊什么实在听不清，那声音很着急，可他动不了，没几秒中，如同陷入了睡眠的沼泽中，黑暗淹没一切。

……一片漆黑中，一个穿着蓝色对襟小褂、留着清人辫子的老人站在我面前。他拉着一个扎着羊角辫，穿着红色棉衣，脸上挂着鼻涕的小女孩，在他的左手边，是一个黑眼圈浓重的妇人，她惨淡一笑，眼中尽是感伤，她对自己说：“阿豪，你咋来了？”

我扑通一声跪下了，难过像是湍急的河水冲刷过来。我连连磕头，仿佛要把脑袋磕出血来，我大哭：“孩儿不孝！”爹叹一口气：“这是命啊！”“哥哥！”我感到一只温暖细瘦的小手在摸我的头发，像是捋小猫似的，我抬起头，看见妹妹圆圆的红脸庞，月亮似的大眼睛，她说：“哥哥不哭，哥哥，我给你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灰白色的土糖。

我想起一家四口坐在夏夜的榕树下，就着树梢的月亮吃晚饭，娘把猪肉丝切碎了，端上了桌，妹妹高兴得手舞足蹈，爹笑吟吟地咪一口烧酒，夹一颗花生米：“阿豪，你要有出息，咱就能天天吃肉丝啦！”

……赵四站穿着巡警的笔挺衣裳，在寒风中不住地跺脚，他哈着气，想要暖一暖自己冻成萝卜的手，可哈出的气被风儿一下吹走。我关切地问：“赵大哥，我们要不喝点姜茶？”赵四摇摇头：“可不敢！黄老爷随时回来，要看到我们不在岗，可要发火的。”“你的手套怎么就落了水呢？”我想起赵四哭丧着脸，把一双湿漉漉的手套揣在怀里的场面。“阿豪啊，你可不要学我，把孩子宠成那样，虽然说好买蜜饯，可我一忙给忘了，事太多了！但这不是情有可原吗？那小子竟然闷不吭声把手套给丢河里！要不是丢的地方水浅，怕是就没了！”班长提着暖壶走了过来，我们连忙立正站好。班长笑骂道：“别装样了！来，都喝点红糖姜茶，暖暖身子！”我兴高采烈地接过暖壶，慢慢地沏了一大杯，喝进肚子中，暖洋洋的一直到脚尖儿……

“好小子！”李大头猛拍我的肩膀，几乎要把我按到土里面。我吃痛，龇牙咧嘴地笑。“看不出，是个秀才！上面看了你的文章，很满意啊！都夸我带出的兵呀，能文能武，你呀！给我挣了大面子啦！”我嘿嘿地笑，适当地表现谦虚。我知道此时煜生还没有发病，李大头正是春风得意之时。我的余光看见班里整天欺负我的徐昌明面如死灰，我正眼瞧他，他竟然矮了矮身子，朝我笑。简直不敢想象。哼，这算什么呢？往后他们要我写信，读信，那才叫风光！我阿豪最风光的时候，也就是那个时候啦！等等，屋外经过的那是谁？那勾肩搭背、流里流气的，莫非就是李贵他们？我的血气上涌，忽然想起石塘村。我的手不住发抖，我的怒火没来由地燃烧起来，我没报告便冲出李大头的办公室，我看到李贵慵懒的背影，听到他放肆的笑声，在正午的阳光下回荡。石塘村？石塘村？什么地方？石塘村……就毁在他们手里啊……

黑夜中的月光，犹如长蛇幽暗的眼睛，发出绿色的光芒来，我杀死了李贵，我手中拿着盒子炮，那是李大头的宝贝。我用子弹，贯穿了李贵这狗贼的胸膛……我来救你了！救谁呢？记不清，但我必须救你！我阿豪的一切，都要献给你！我扒开草丛，死命往里面钻，一切都会没事的，这些恶人已经被我消灭了，我拨开叶子，往悬崖峭壁那儿窜去……你掉下去了？你掉下去了！你为何掉下去了！我的心碎成一片片，我的心如刀割，我泪流满面，我看见李大头满身大汗地跑了过来，班长跃丰想要从我手中夺走盒子炮。但我还是毫不犹豫地开枪了。

我有万分正确的理由，枪毙我自己。我即便不枪毙，我的心脏也会碎成一块块，然后死掉。终归是要死的！

阿豪！我听见父母苍老地喊我。

诶！

哥哥！妹妹稚嫩的声音。

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