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六）荣枯爱恨萧瑟处（1/1）

我心里有不好的预感，陛下深夜召见兵部尚书和如今京畿布防的统领，总不能是重编军队吧。我心中疑虑更甚，又想起我那日见到皇后的光景。几日前是母后的生祭，我照例会去上阳宫。今年没了崔姑姑，我以为会很冷清，却不想看见了皇后。她就坐在母后从前日常起居的中殿画像前，见我来了，朝我一笑。我向她施礼，她叫人搀我坐下。我同她就这样静静的坐了一会，谁亦没有说话，最后还是我先开口：“皇嫂有心了，尚记得母后的生祭。”她缓缓道：“每一年的这一天，本宫都会来这上阳宫的，只是都是趁你们走了才来，这样恭穆娘娘就能听我说说话了。”我看见她的嘴角不自觉地向上扬起，我竟不知她何时与母后有这样的深情厚谊，早在她嫁入东宫之时，母后已然薨逝。她大约是看出了我的疑惑：“我至今仍能记得我第一回进宫的光景，那时娘娘还健在，牵着你和陛下，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如斯女子，美丽、尊贵，可我却觉得可怜，她的眼里没有一丝笑模样。可是我始终都记得娘娘的手掌很温暖，她唤我静芙，她是宫里唯一一个愿意唤我名字的人。我在这宫中唯一存活下来的勇气好像就是娘娘手中的那一点点温度了。”我看她，半晌说不出话来，从前我以为她是袁家的人，该是一丘之貉，她能医会药，不过是想探查皇兄的病情；她不争不闹，也只是韬晦之术，就算儿时那份单薄的姐妹之情，会不会也是他们的计谋。之后我是可怜她，觉得她不过是一弱女子，却要撑起家门的荣光，为了家族嫁给皇兄，没有感情，没有温度，皇兄是防备她的，连我都看的出来，她又岂会不明白？皇兄除掉袁家，虽然表面上看来是袁家意欲谋反，但是那掩盖的真相，我总觉得她一定知道，可她不争、不强、不吵、不闹，即使怎么样也改变不了皇兄的心意，可她连试都不曾，只对我说过，不过那也只是为了保全她弟弟的清名。这样的女子，让我有一种说不出的哀叹。原来这过往种种，我怎么也没想到，她表面上的与世无争，平静度日不过是看透了一切，她七岁便能看见母后眼中的神伤，该是多么聪慧的女子，只是可惜入错宫门便是万劫不复，但是她又何尝能选择呢？其实，她不过是一粒知道自己命运的棋子，而她的可怜之处，也正因如此。

“可我万万没想到自己看得见娘娘眼中的哀愁，却忽略以后的自己，只会是更可悲而已。”她突然笑了，只是弯弯的眼里沁出了泪。“还有，你知道我为何喜欢寻医弄药吗？”是啊，没有哪个名门闺秀会侍弄草药的，而且我亦记得她从前也是不会的。就如她自己说的，她真是可悲的吧，这宫中她看似风光无限，可没有一个人记得她的名字。“为什么？”我问。“因为我觉得这宫里，或者我身边每个人都得了病，我妄想治好他们，可我没这个本事，他们的病，药医不好。”的确，每个人都得了同一种病，包括我，都得了凉薄多疑的病。我扭过头去看画像上母后的模样，母后，究竟我应该做一个什么样的人呢？是像您一样不愿与这俗世多做挣扎，还是必须要在这样的恶斗中护全你珍视的人呢？

我能感觉到皇后在注视我隆起的肚子，她的手仿佛也要伸过来，我尚未反应，若林已经挡在我身前。她看向若林，讽刺地笑：“放心，本宫再恶毒，也不会害一个尚未出世的孩子。”我摆摆手，示意若林退下，由着她的手抚上我的小腹，我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滴在我的裙子上，映进去，湿了一块，我听见她呢喃地说：“原来，我也有个孩子，在我肚子里三个月了，可是，他亲手捧来了汤药，我跪下求他，可他说我们别无选择，从那一刻起，我认命了。”“等你的孩子出世了，若那时我还活着，你能抱来给我瞧瞧么？”我望着她，眼里透着满是殷切，我不由自主地点头：“好，我抱来给你看。”可我的心里却满是苦涩，她的孩子被皇兄亲手夺走，我的又何曾不是。她笑着，从腰间解下一把精巧的长命锁来，递到我手里：“这是我出生的时候，母亲命人为我打的，如今我留着也没什么用了，给这孩子做个见面礼吧。”

我拽着那长命锁，下尾的流苏让我觉得握不住，从殿内出来，外头阳光很好，是春日里的灿烂光景，可却照不进我的心里去。每个人都有所谓的无可奈何，不得已而为之，可却打着这个幌子做了多少连自己都不可饶恕的事。我有着莫名的恐惧，我害怕会不会有一天，我也会因为这样那样的理由变的不择手段、不近人情......下一刻，我的心好似忽然暖了，那个我心尖上的人就站在不远处，面若春水般瞧着我，那笑容抵得过万千阳光灿烂。我不管不顾地冲将过去，他见我迈开步子跑，大惊失色地也朝我奔来，惹的一众宫人也跟在我身后狂奔。

触到他的那一瞬间，我像是漂浮在云端好久的雨滴，终于着了地。他拥着我，任由我将头埋在他的胸膛。我很高兴，他什么也没有问，只是静静搂着我，仿佛能到地老天荒。

我笑着任由他将我拦腰抱起，走到轿辇里。幸福的日子来之不易，我太明白，所以格外珍惜。“我方才遇见皇嫂了。”轿辇里，我依偎着他。“嗯。”他轻声答。“你，不好奇？”“好奇？你们姑嫂间说说话，有什么好好奇的。”是啊，何以我同她姑嫂间竟生疏至此。“可是，她今日怪的很。”我下意识地拽着他宽大的袍袖，仿佛这样才能叫我安心。“怎么个怪法。”“她好像将她肚中所有的话都说了，叫我觉得可怜，可悲，深宫中人，原来都是一个模样。”他按着我的鬓角，一遍遍地抚过，像在安慰一个淘气的孩子：“这宫苑深深，本就都是可怜人。所以......”我盯着他，等他说下去，他却敛去肃容，戏谑地笑了，“所以你得庆幸嫁给了我，带你脱离苦海。”我作势要打他，他便顺势握住我攥紧的拳头将我揽进怀里。脱离苦海，我心中泛起苦涩，我现在更像是一只脚踏在岸上，而另一只脚浸在苦水里，我挣扎着，去不敢用力，因为我怕把他也拖进这苦水里来。

罢了，想这样许多亦是无益，现在最重要的，是要将我的孩子平平安安带到这个世上了，宝贝，既然你已经来了，那么无论如何，母亲都会保护你，拼命也要护你一世周全。困意袭来，我缓缓闭上眼。

可我才入睡不就，我便又开始腹痛，这一回不是一抽，而是断断续续疼个没完。若林、采春听见我的嘤咛，掀了帐幔来看我，我疼的一头的汗，她们急忙去传太医。太医说我怕是要生了，于是产婆、稳婆、太医、丫头站满了一屋子。太医命人熬了进补的汤药，说是为我待会生产储些体力，又叫丫头搀着我走一走，这样利于生产。过了戌时，我便再没力气站着了，腹部疼的我满身冒凉汗。我觉得我的脑子也疼的不大清楚了，就只是迷迷糊糊的，我好像依稀看见端着药碗的若林身边站着崔姑姑。我伸出手去欲抓住她的衣袖，她已经反握住了我的手，我眼里一下子便渗出泪来：“姑姑。”这整整一夜，我都像处在水深火热之中，满脑子的人和事交织在一起，却只听见身下的婆子在叫我用力，可我实在是没力气了，我记得我最后攒了全部气力叫了一声“严弘植”，便没了知觉。

我以为等我再次醒来，一切都结束了，我应该听见孩子的哭声，可更清晰的是无数个声音在说：“殿下，再用力，再用力。”孩子啊，你是不想与母亲分离吗？突然感觉像是一阵凉风拂过我的面庞，我迷离着眼睛，恍如隔世般又见到了我心念不忘的人。我的手顺着他握住我手的力道也抚上他的脸，外头大约还是冷，将他这一身明亮的盔甲浸满寒意，可若我没记错，他出门是拿的是黑色的。也许是下雨了吧，他的脸是冰凉的，还湿湿的，婆子们还在叫我用力，可我却用仅余的力气忍下剧痛，问他：“你的差事办完了？”“嗯。”他用力地点点头，众人都诧异我们在此时闲话家常般的对话，他说：“先把孩子生下来，好吗？”我看清了腥红脸上那泛红的眼睛，越发痛的泪眼模糊，我仿佛知道他今日为谁而去，却不知他是为谁而哭。“啊！”我竟也不知突然哪里来的力气，然后就听见婴孩的啼哭声，便什么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