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花驿茶舍（1/2）

花娘将竹编的蒸笼盖子轻轻揭开一个缝隙，一时间白雾蒸腾，热气裹着湿润的甜香温柔地拂到脸上，要等上一小会儿才能看清蒸笼里的情形。这短暂的一瞬等待，总是让花娘感到一种小而确实的欢喜。

木头花模里的米糕不负期望，圆鼓鼓地膨胀起来，每一个都洁白胜雪，顶上的裂纹绽开得恰到好处，真如花瓣一般。这便是花驿县此地有名的糕点，正巧就叫作花娘糕。

说是有名，其实也并非什么稀奇的东西，但到了花娘的手里，总有办法让它变得稍稍特别一点。米糕被花娘从模子里小心地扣出来，开花的一面当然要朝上，在瓷盘里整齐摆好。

浅青瓷盘已在沸水中烫过，对于食物器皿的洁净，花娘从来不马虎。端出去应客之前，还要用小纱罗筛子在糕面上薄薄地筛一层松花粉。若到了秋天，就淋上桂花糖蜜，或是抹些山楂澄沙，冬天用紧皮小红枣在糕面上嵌出花样。夏天的蒸糕不是应时的食物，也难以保存，就不大经常做了。

花娘另取了一大一小两只碟子，甩干碟面上的水放在灶台边上。碟子上的余温足以使剩下的水分蒸干，花娘觉得这比用布擦要好一些。两只瓷碟都很小巧，大的不过手掌大，小的更是只有大的一半。

茶舍所用杯盘碗盏，全是这一色浅青的瓷器，村里乡亲自己烧的。除了这种细巧些的青瓷，另只有一样粗陶，胜在便宜结实。粗陶的罐子，花娘也买了不少，装满了她的小秘密，放在厨房角落的橱柜里。

这些罐子几乎都长得一个样，花娘不识字，就在罐口绑上各色布条加以区分。她拿出一只系着蓝染布喜鹊花的，打开盖子，酸香一条线似的从鼻腔直冲入脑，再缓缓地融沁开去，化入四肢百骸，整个人都感觉精神了些。

这罐紫苏姜片梅子是去年夏天腌的，已经不多了。花娘尽量不带出汁水，把梅子在大碟的碟心垒成一小垛，少许姜片和紫苏放在边缘作为点缀。剩下的紫苏姜片和四五颗梅子全部堆在小碟里。

这时，厨房门口悬着的灰青挂帘微微一动，探出来一个中年男子的脑袋：“好了吗？”花娘瞧他一眼，微微一笑：“好了。”她把大碟和蒸糕交给丈夫，自己端起小碟，也跟着进了店堂。

店堂不大，柜台之外，只摆得下六张小方桌。这几日绵雨不断，春寒难消，店堂正中仍旧烧着炭盆。炭盆旁边坐了一对夫妇模样的男女。虽然身处室内，女子还是紧紧地裹着披风，靠在丈夫身上。花娘把姜片端到女子跟前，小声道：“这是驱寒开胃的东西，你吃一点吧。”

女子直起身子道了声谢。男子替妻子接过小碟，伸手入怀摸了一个小荷包出来。花娘忙道：“不必不必，这值不得什么。”男子抱歉地笑道：“已受了方掌柜和掌柜娘子许多照顾，实在是不安的很。”

不等花娘说话，还在为另一桌客人布盘上茶的方掌柜就接口说道：“曹先生不必如此客气，以后路过此地，常来喝杯茶就好。”男子向他点点头表示感激，便也作罢。这男子五官生得很儒雅，可是穿着并不像个读书人，背上背着一个半人高的青布袋子，不知道装了些什么。

店里只有四个客人。除了这对夫妇以外，还有两位都是衣锦执扇的年轻公子。其中一人被他的同伴称作常七公子，已在墙上悬挂的水牌下面站了好一会儿了，此时忽然开口道：“虽少了点气蕴，不过温厚挺拔，骨相是好的，再练上几年，未必不能小有所成。这字是掌柜的手笔么？”

方掌柜笑着摇头：“不是。”常七看看方掌柜，再看看水牌上的字，忽然又发现了什么似的：“上头写的是花酿糕，是写错了字，还是两种不同的东西？”

“公子有所不知，花酿二字才是本字。一说酒酿发糕，糕作花形，另一说此物最初是以花瓣浸泡的酒酿做成，吃起来微带花香。后人爱写作姑娘的娘字，多半是喜欢它多了那么一点旖旎之意。小人开的这间茶舍背倚十里梅林，又有茶香，就不多贪这一丝旖旎了。”方掌柜胸前抱着托盘，笑眯眯的，说得十分诚恳。站在柜台后面的花娘别过头去，不为人知地微微一笑。

常七用扇骨轻击几下掌心，哈哈笑了起来：“方掌柜你这个人很有些意思。”说着转向同伴：“不枉吴世兄专程领我来这一趟。”姓吴的公子向他招手笑道：“没吃过这里的茶点，还不能算得上是不虚此行。你快来趁热尝尝，这糕比之市售的大有不同。”常七几步走了回来，掀袍落座，首先就瞧见了桌上的两只盘子。

“白玉映黄，殷红流紫，很有几分春意呀。”

“恐怕烫手，公子用筷子吃吧。有什么事尽管吩咐。”方掌柜离去之前还贴心地嘱咐了一句。

常七用热毛巾擦过的手正要伸出去，听他一说，只好转向旁边的筷子。举起筷子戳在糕上，已经觉出不同来。市售的花酿糕大多表面略带凹凸，吃起来有些韧劲，这糕的触感却是细腻柔软，很容易地就被筷子分开，散出一股蒸汽。

糕的表面均匀分布着细小的孔洞，放入口中的感觉是轻盈而娇嫩的，嚼起来又有弹性。松花粉混合在其中，形成一种微妙的口感，清香也与甜酒的馥郁相得益彰。

“好吃。我平日不好甜食，这糕倒是香软清甜，不会发腻。”常七指指盘子，又道：“这盘子也朴拙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