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有字无名（1/2）

另一边，钱三娘辞了顾怜意出来，在二门上与金桂同乘一辆马车出了来栖园。所幸天色还不算太晚，得以缓缓而归。

马车平稳地行驶着，马蹄踏行在湖边的青石板路上，发出轻快的嘚嘚声。钱三娘想不到什么话和金桂说，便掀起一角车帘认真去看湖上的景色。茫茫的湖水清明如镜，凉雪初晴后湖面上升起了淡薄的白烟，在若有似无的风里微微舒动。远处岸边的酒家早早的上了灯，灯火溶进湖水，染出一条流丽波荡的锦缎。

钱三娘一直以为，此湖名为浣锦是颐州盛产丝锦的缘故，原来嘉名之下，其实还可以这样相符。

一路上骄马犹龙，流水轻车，来往的行人也很多。钱三娘感叹了一句：“你们颐州倒真是热闹。”金桂探头看了一眼，道：“平时也不都是这样。大概还是雨下得太久，难得晴了。”脑子一转，又想起一事，便接着道：“对了，明天初五，是宣文馆旬休的日子，许多住的远的学生家里都来接了吧。”

钱三娘道：“就是那个富商们出资捐建的学馆？也在这附近么？”金桂指给她看：“若说是附近，也还要走上一段，在那一边，等下会路过的。”她手指的方向，遥遥可见几处轩馆的青瓦重叠，掩在绿竹碧影之下。

有两个人在宣文馆门前正好与钱三娘所乘的马车擦身而过，他们向门吏说明来意，知道不会那么容易进得去，话说完时银子已经不落痕迹地到了门吏手里。门吏得了好处，又见这两个人不是好欺的样子，客气了两句放他们进去了，心道外门好进，内门可难，还得看你们自己的本事。

果然，内门房中，那一身青衣短打的灰发老人两手合在身前恭敬地站着，口中道：“典事大人的确还没有下值，但正在与众夫子旬会议事，中途不便打扰。两位不着急的话，可在偏厅稍坐片刻。”墨书正要说话，少爷制住了他：“先去偏厅，这里人来人往的也不方便。”老人引他们至偏厅坐下，少爷道：“我无意干扰议事，只想请你替我向他通报一声有我这个人到了，这不行么？”

老人将双手举至胸前，态度依然很恭敬：“那么，容老朽向公子请一张名帖，好拿去交给薛大人。”少爷挠了挠额角：“名帖这种东西，我还真没有……”低头看见身上系的烟晶伏蝉佩，他伸手解了下来：“你拿这个东西去给他看，他就知道了。”老人巍然不动：“此物贵重，只恐转交过程中有什么磕碰损伤。公子失宝也许不算一事，老朽却难以承担这个责任。”

少爷悬在空中的手有一种进退两难的尴尬。眼看墨书就像引线燃尽的爆竹一样快要炸开，老人抬起一直低垂的双目，镇定地看着他道：“老朽绝不是在此故意刁难，索要门敬。薛大人名门高士，又是状元出身，自到宣文馆那一日起来客就没有断过。如果每一个人都不问情由地引去见他，只怕薛大人就没有时间处理公务了。老朽尽的是自己的职分，两位若要怪罪，老朽也只能领罪受罚。”

墨书道：“那你说怎么办吧。”老人不慌不忙：“此处备有纸笔。劳烦公子写上一两行字，由老朽代为转交。”墨书又要跳起来：“你不早说！”老人看了他一下，眼睛又低垂下去：“老朽早前是想讲的，只是看阁下盛怒难平，若不先解释清楚，阁下气坏自己的身体那就不好了。”

少爷看墨书双手抱头的样子，不禁微微一笑：“你以前也没这么急躁，怎么到了颐州就成这样子了。”墨书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少爷，我觉得我和颐州这地方八字不合，真的。我好担心以后在颐州的生活。”

早有一个年轻人铺好了纸，架好了笔，正在磨墨。这年轻人也没有穿门吏的衣服，是个奉事门子。少爷一手捞起衣袖，一手举起笔，口中道：“不如，你先把你那种不知从哪学来的骄横之气改一改。三年不见你，个子没长，脾气大了不少。”话里微带笑意。明明是训斥，墨书听了却涌起一阵自己也弄不清来由的感动。

少爷多少有点明白，正是因为阔别三年，墨书担心自己对他的宠信淡了，内心急躁反映在了行事上。既然言语上的解释安抚没有作用，就只好让墨书慢慢地去适应了。自己能做的，不过是和从前一样的对待他，该约束时不宽纵，该放松时也不用总板着脸。

墨书垂手谨立道：“少爷教训的是。”少爷低下头去，将笔尖蘸饱了墨汁在纸上写了八笔，然后就把笔放下了。他伸出三个指头拈起那张纸在空中甩了两下，对折起来交给老人。老人一直是看着他写字的，表情有点发懵：“这就行了么？”少爷点点头，老人抱着满心的疑窦走了。

年轻的门子凑上来，殷勤地道：“二位稍坐，我马上给二位上茶。这里只有甜茶和清茶，不知两位喜欢哪一种？”少爷道：“不必麻烦。反正我们也不待太久。”门子坚持道：“起码的礼数是要有的。不然薛大人看见了会责怪我们待客不周。”少爷只好道：“随便上一杯就好。”

白釉底墨印梅花的瓷杯端上来，先闻到一种微酸的花果香气。少爷看杯中茶水透着轻红，里面有黑有白，问道：“这是什么茶？”门子道：“薛大人给取了一个名字，叫‘四神茶’。里头除了茶叶，还有玫瑰茄，乌梅，去了皮的碎扁桃仁。我另替公子加了些我们这附近桃蹊县特产的桃花蜜，没加太多，公子觉得不够甜的话尽管开口。”

少爷只一想就明白过来，笑道：“客从四方来，门房里上这样的茶倒很应景。”玫瑰茄是朱色，乌梅是玄色，扁桃仁是白色，茶叶算是青色，便是对应的四方四神了。门子也笑道：“我们这里毕竟只是书院，清茶的茶叶贵，没有买太好的。所以我自作主张给公子上的甜茶。”

墨书照京中惯例给了门子一个大串的茶水钱，门子接了过来，向他笑道：“阁下别生涂老爹的气。他既是那样的性子，其中也有不少苦衷。”墨书好奇道：“是吗？有什么样的苦衷？”

门子神神秘秘地道：“这个嘛，说是苦衷，也算件趣闻，本来我是不该说的。如果阁下感兴趣，多赏我两个茶水钱，我就拿一个……不对，反正我就有好东西给两位看，怎么样？”墨书果断地又摸出一个大串给他。门子走到放着纸笔的桌案后方，从下面抽出一个抽屉，抬起了放在了案上。

“两位请看这个。”

那柏木抽屉里装的满满的，全是五颜六色的荷包、手绢、丝结一类的小物件。墨书走过去拿起一个荷包，赭红缎子上绣着并蒂莲花，颜色式样都是男子佩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