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春雪乍晴（1/2）

曹夫人听了这句问，也只呆住了一下，随即敛眉低礼道：“奴家旧名，想不到还有人记得。”从她这一礼的姿态里，依稀还可看见她当年的倾城妩媚。对她自己来说，这也是一种防御的姿态，代表着她和对方之间划出了一条分明的界线。仿佛不表露自己的真心，就能不受到伤害一样。

少爷立刻察觉到了，面上虽不显，内心还是觉得有些尴尬。萦回在自己心头的淡淡迷雾陡然散开，一疏失就顺口说了出来，也许是被之前那种相谈甚欢的和乐气氛所迷惑了。“我远远见过你一两次，难怪觉得有些面熟。”他想了想，又微微笑道：“我有一个弟弟常去捧你的场。他非常欣赏你的歌艺，知道你现在有了好归宿，想必会很高兴。”

这时候他和墨书的眼前都不自觉地浮现出那人的形貌，出了名不争气的那个人，带着一贯的那种玩世不恭的笑意。少爷突然意识到，教坊除籍虽是寻常事，可到了像穆红叶这般的名伎身上，总是会有诸多难处。从他们之前所言来看，似乎并不曾在这上头受到什么刁难，联系前因种种，他也就明白了一个大概。

一个无心之举，竟让他难得地窥探到了那人的一个小秘密，可见善行有报，此言不虚。

曹荻低头抚摸着膝上的琵琶，状似无心地说道：“不知公子此行，是去访友，还是办事？”穆红叶想起上车前存楚叮嘱过的话，心头一惊。他也许是在用这种迂回的方式告诉少爷，有许多事不想被提起的人，不是只有一个。这方式很傻，软绵绵的刀子刺出去不见得会有用，反而还可能伤到自己。可这人要是不傻，自己也不会喜欢他了。

穆红叶和曹荻都没有抬头，两人想的是一样的：话已经说了出来，有什么责难一同受着就是了。

然而少爷并没有动怒的意思，连身体也没有动上一动，只静静看着车窗帘子外面时隐时现的天空。有一朵蒲公英的绒毛从窗外飘进来，沾衣即变得透明，一片轻琉璃似的落在少爷的袖口上。原来这场春雪还没有停，不过雪已经很小了。那一点晶莹很快化去，在浅杏色的金丝锦上甚至看不出水渍。

“既是访友，也是办事。”少爷开口说道。曹荻夫妇惊奇地朝他望去，他也不以为忤，笑笑又道：“我要去拜访一位旧识。有件很重大的事，想请她帮我的忙。”少爷坦然而随和的态度，让曹荻夫妇不约而同地感到一丝羞愧。

胶凝着的气氛到了此刻，算是完全地重又化开了。曹荻笑道：“想必公子这位旧识，不是巨富，就是显贵。公子如此的优容气度，我简直想不出是什么样的人物才能让公子有求于他。”

少爷少见地表现出兴致很高的样子：“先生不妨猜猜？”

曹荻还在想，穆红叶就已开口了：“我猜，是一名女子。”曹荻双掌一拍，笑道：“是了。多少名士英雄为此折腰，公子大约也不在例外。”少爷不作回答，反问道：“红叶夫人为什么会这样猜？”

穆红叶笑道：“一般人说的大事，不是事关生死，就是终生姻缘。公子气定神闲，绝不像被生死之事所困。再就是公子提到这个人的时候，表情如食谏果，涩中有甘。那种若有所思的模样，我这一生可见得多了。”

少爷摸摸自己的脸，向墨书问道：“我有吗？”墨书摇摇头：“没有吧。”少爷于是向穆红叶笑道：“你虽猜中了，猜的由头却不对。我和这人有十余年不曾见面了，彼此认识的时候都是情窦未开的小孩子。统共也没有说过几句话，绝不是你说的钟情已久。”

“胡言乱语，为公子取一笑而已。”穆红叶微微一笑，不再多言，然而心里并不真的这么想。

人心之难测可比天高海深，自己都未必看得透彻。她作为一个旁观者，一向自诩是能观察入微的，否则也不会做到名极京城，更不能在颐州的富家女眷中左右逢源。一个女子，尤其是貌美的女子，要博得同性的喜爱，原本就比讨好男人难得多得多。

墨书将话题转到了花神节的各种游艺上面，车中四人闲谈了不知多久，存楚的声音又从外头传了进来：“颐州城就在前面了。”墨书掀起帘子，少爷和曹荻两个人都禁不住起身凑前向外看。

淡白的天空清净辽阔，远处颐州城的青砖城墙彷如画在宣纸上的一笔清浅墨痕。道路两旁嫩柳摇风，往来车马不少，行人也大多衣冠齐楚，正是盛世嘉年的景象。一层薄纱似的光辉眼看着从马蹄之下逐渐向前斜铺开去，好像在指引他们进城的路。西北方，云层斑驳地裂开了，柔和的太阳光从那些缝隙里倾泻出来，给灰白的云片染上了暖暖的金红的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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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看哪。这下真的是晴了。”察觉到光照的变化，华镜抬头看了一眼，水杏似的眼睛立刻笑得弯弯的。阿雅拉听了她说也抬起头，正瞧见井台上积的一点雪映着近暮的日光，莹亮闪耀好像不知名的宝石。她的眼睛也像宝石，颜色是深而透的翡翠绿。然而她自己仿佛不知道似的，仍然戴着华丽宽阔的錾银缀红珊瑚珠头饰，细巧的小银铃铛在额前忽明忽暗，发出清脆的碎响。她的栗色头发用坠有兽牙和鹰羽装饰的皮绳束起，结成了简单的双层发辫，华镜总是很羡慕她早上梳头的时候特别快。

另一点让华镜羡慕的是生得高挑。阿雅拉坐在檐下的小凳子上，一双腿简直没有地方放，只好伸直了搭在阶下，露出七宝刻花小皮靴微微卷翘的鞋尖，随着她的行动左右摇晃。鹅黄色翻领胡服的下摆被她掀在一边，膝上放着一只木盆，似乎并不怕弄脏那墨绿素锦的裤子。盆里还剩下七八只蚬子，其余的已经让她剥得差不多了，堆在一只小碗里刚刚过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