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弦歌相和（1/2）

墨书到厨下环视了一圈，向花娘道：“还算干净。你这里有什么菜？”花娘心里快速掂量了一下，报了两样东西：“早上新做的盐煎肉，扣在那边的盆里，是凉的。热的有蒸的拆骨鸡肉。”茶舍里准备的肉菜种类并不多。

三眼灶上除了两架蒸笼，还有一只咕嘟冒着白气的大肚砂锅。墨书用下巴指了一指，问道：“那里面是什么？”花娘揭开盖子给他看：“拆出来的鸡骨架，加了葱姜熬的汤。不是什么太好的东西，怕不合客人口味。用来煮面倒还算清鲜。”

“用它煮两碗面来，铺上盐煎肉。”墨书又四处张望了一阵，瞧见角落簸箕里堆着笋壳。“还有冬笋是吧。烫些笋片在里头，有青菜也烫两颗。面倒不需多，有一碗不要葱。放葱的那一碗也别搁多了，切细一些，青白都要有。”花娘一一记下。

“我们还有一个麻烦的人不爱吃连汤带水的东西。干的有什么？”

“有蒸饼，就是炊饼，就是没有馅儿的馒头。”花娘听出了墨书的京城口音，但她不太清楚元京城里到底管这个东西叫什么名字。“还有芝麻空心烧饼。早上做的，放在搁了石灰包的筐里。”

“弄些烧饼放在炉上烘酥了拿来。再要一碟子你刚才说的拆骨鸡。有什么好吃的咸菜？”

“盐水菜疙瘩。正是腌得好的时候，新鲜又脆，不太咸的，切丝拌姜醋很下饭。”

“就是它了。手脚快着些。”墨书说完，走路带风似的一掀帘子就出去了。回到店堂，他这才解开斗篷在手里叠好，拣了张靠边的桌子坐下。坐了没有多久，少爷和存楚也进来了，方掌柜上前问道：“三位喝什么茶水？”少爷脱着裹肩，漫不经心地道：“拣最好的沏一壶来。”

涤壶，取茶，注水，将水倒掉再注一壶，手掌压着壶盖等它闷上一会儿，方掌柜的动作一气呵成，节奏利落。按住壶盖的动作本不是必须，可是他用很认真的态度在做着，于是就有了一种莫名的仪式感。

方掌柜把杯壶摆上桌，墨书摸出一个大串放在桌上，挥手让他退去，自己站起来斟茶。茶水入杯，观其色，闻其香，墨书不由自主地感叹道：“还真是好茶。”方掌柜开茶舍这么多年，就指着这句话活着。每次听到必定毛孔舒张，神清气爽，脚步都能飘起来，真是听多少遍都不厌倦。

“掌柜的，添水，抓一把甜杏仁来。”吴子仁的声音从另一边传来。方掌柜连忙收起得意，从柜台后面的一排干果罐里挑出杏仁，控了一小碟出来一手托着，另一手拎起铜壶，稳稳地走了过去。

“两位还要不要再来点别的？”

“我是不要了。如晦贤弟还要添些什么吗？”吴子仁看向常如晦。“不用，不用。”常如晦说着话，眼神却控制不住似的一直往墨书一行人那边出溜。吴子仁不明就里，又不好马上问，转向方掌柜道：“掌柜的，你的胡琴呢？是不是可以劳驾你为我这贤弟来上一曲？”

方掌柜笑道：“公子吩咐了，小的没有不从命的道理。”说着侧转身子，微弯着腰向常如晦道：“小的这一点微末技艺，上不得台盘，全供一笑吧。”常如晦没有马上答话，顿了有一会儿，忽然道：“座上还有其他客人，不知道他们介不介意。”这句话特意提高了声音说的，店堂里的人想必都听见了。

吴子仁马上看向店堂中间坐的那一对夫妇。打从他一进门，就被那女子的美貌气质深深吸引，只是碍于礼数，一直没敢正眼瞧。那女子微倚着背后的桌子，手里捧着茶杯，看了丈夫一眼，两人含笑向这边点了点头，既是表达并不介意，也算是见了个礼。

常如晦自然是看着墨书他们。花娘正把笋煎肉面摆到了少爷面前，少爷举起筷子，另一手向常如晦做了个请的动作。

方掌柜搬了一只条凳放在炭盆旁边，从柜台底下取出胡琴，坐在条凳上摆出架势。几声调弦之后，悠远悦耳的琴音就从他的指尖流淌了出来。

最初的音调是绵长的，仿佛天边一缕看不见的风吹着云朵，吹成一抹一抹细而淡的薄纱，遥远地挂在天上。听者的心正要融入这云淡风轻之时，忽的响起嘹亮的一声，像是雁翅的影子划了过去。影子越来越多，把薄纱云朵切割成了凌乱的碎片，每一片迅速膨大，变黑。乌云摧城，是暴雨将至的情景。

紧张的气氛尚未消散，弦音又转为短促清越，一阵一阵由远及近，分明是急速飞驰的马蹄声，甚至还能感觉到扬起的风尘扑面而来。

存楚低声地自言自语道：“这曲子好耳熟啊。”

少爷微微一笑：“六艺之中，你就是乐这一项最差了。这是逐鹿六歌中的第四曲《神驱》，说的是明武亲王和景穆皇后一夜之间驰驱千里，援救太祖的故事。”存楚一向严正的表情难得地现出一丝尴尬：“逐鹿六歌，《神驱》之后是《烈战》《江山定》。属下并非全不记得，只是曲子和名字有些对不上号。”

言语之间，一曲已终。吴子仁击掌叹道：“妙啊。定国公与幼萝将军的英姿如在眼前。”常如晦道：“怎么停了？正好到了最精彩的部分，还想往下听呢。”

方掌柜放下胡琴，笑道：“下一曲《烈战》多有金石刀兵之音，小的只有这一把胡琴，而且技艺有限，恐怕奏不出那个意思。”嘴上这么说着，眼神直往曹先生那里飘。

曹夫人看着丈夫的脸，努力忍笑道：“相公好几天没有练习，想必手已经很痒了吧。”

“看样子这位曹先生也是精通音律的了。”吴子仁面露惊喜，从怀中取出两个一两的小银馃子放在桌上，拱手道：“如能听二位合奏一曲，愿以这点薄礼奉上，不枉大家萍水之中一场雅聚。”

曹先生从背上取下那只青布袋子，解开袋口，露出一把琵琶来。

“公子既有兴致，那在下就献丑啦。”

方曹二人略整姿态，弦歌再起。一曲《烈战》，比之前的《神驱》又更精妙了百倍不止。方掌柜自不必说，那曹先生手底下真是流珠溅玉，如有神助，只恨人不能多生出两对耳朵来听。两种音色交织相映，进退相合，激昂中带着肃杀之气，一百六十年前的吞天战火卷着苍蓝色的焰花，一路烧到禁宫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