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回忆（2/2）

“桃英就是我那个不要脸的小姨子，她姐姐叫柳英，她那年十七岁，在乡下搞得臭名远扬没人要，她姐姐当了造反派之后，和李狗合伙把她安插在挂号室里。她比姐姐还不要脸。从此后医院里被这几个狗男女搞得一塌糊涂，乌烟瘴气。七一年在一次激烈的枪战中桃英被冷枪打死了。也有人说是几个男人争风吃醋故意放冷枪把她打死的，她死得好，死有余辜。”后雄说。

“啊，贺娘来了，快进来坐。”秀芳看见王东萍后面跟着两对年青夫妇，一对是儿子媳妇，一对是女儿女婿，领着孙子、外孙一大群小鬼走进来，忙热情地接待他们说。

“大发，这是南萍的姐姐东萍，她是市立医院中医科主治医生。”外婆给陈老板介绍说。

“哦，这位姐姐我确实还没见过，请坐，请坐。不过我早就听南萍说过，她有个姐夫是抗美援朝的一级战斗英雄，恐怕就是你的丈夫吧？他怎么没有来？”陈老板说。东萍的屁股刚挨着凳子，听他这么一问，眼圈立即就红了，泪水像庐山上的瀑布一样飞泄而下，要不是南萍扶得快，她就要晕倒在地上。南萍忙替她压人中，揉太阳穴，半天才把她弄醒过来。

“今天是怎么搞的？我怎么老是提些使人家伤心的事呢？”陈老板痛苦地说。

“这怎能怪你呢？你莫难过。只能怪**四人帮，是他们把国家搞成这个样子，这就好比一个人身上长满了节疮，不管你怎么磕磕碰碰都是会痛的。”后雄深有体会地说。

“后雄哥说得对，大发弟，这不怪你。他死得真惨！吉林那，是我害死了你。”她抽抽噎噎哭了一阵后说：“记得他快死的时候对我说：‘东萍呀，我被你坑死了。’我流着泪对他说：‘我知道你会怨我，我出身不好，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我牵连了你，坑你也成了运动的对象。运动刚开始我就求过你，叫你跟我离婚，谁叫你就是不肯呢？’‘唉，离了婚怎么行呢？我一只脚，谁服侍我？’‘我跟你说过，为了你不受牵连，我宁愿跟你搞假离婚，暗中我还会服侍你吗。’‘笑话，他们不是傻子，我们离了婚，他们就不会让我们在一起的，一定会把你押走的。唉，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我不是说你的出身不好坑了我，他们要害我，你就是出身在工人阶级家庭里，我也同样要遭殃。我的意思是说当年在朝鲜战场上，你不该冒着生命危险把我从战场上背下来。要是我也象肖班长那样死在战场上多好，那还是个为民族利益牺牲的革命烈士，家里还可以挂个光荣牌子。可是换到今日被折磨而死，却死得狗屎不如了。’”她停了一会儿又说：“想当年，我刚刚毕业，抗美援朝正打得非常激烈。我班上四十几个同学都怀着满腔的爱国热情，一致要求到战场上去习实。经过上级批准我们都先后奔赴到各个战场上去了。我也跟着一批志愿军战士开进了朝鲜战场的战壕里。我们一到师部，我连车都没有下，有些战士下车来搬了几箱弹药上车后，就立即直奔战场参战。我们在一座山足下下了车，绕过一座山，我好远就看见阵地上两名战士端着机枪不顾敌人雨点般的子弹，站立在战壕上向密密麻麻的敌人猛烈扫射。当我们新来的战士刚跑到战壕里时，有些敌人也快接近我们的战壕边沿，正向那两位战士扑过来。我们这车新来的四十多名战士大多是参加过解放战争的老战士，都有丰富的战斗经验，他们一个个像出山的猛虎，立即拣重武器抢占有利地形投入战斗，迅速收拾了冲到战壕边沿来的敌人。敌人虽然被我们压下去了，但先前那两位战士中有一位战士倒下了，他就是吉林。唯有我还是第一次参加战斗，连枪都不会放，只能行使我自己的职责，救护负伤的战士。我瞄准刚倒下去的战士冲上去，当冲到他身边时，又发现他的身边还躺着一个重伤员，这名伤员肚子上中了一弹，腿上血肉模糊，他早就站不起来了，还伏在壕沟壁上拼命地掷手留弹，有时也伏在沟壁上用冲锋枪向敌人扫射。吉林腿上负了重伤，血流不止，他也难站起来。我立即替他们把伤口包扎好，本想先背那位战士下来，可是他的伤比吉林的伤重得多，一点也不能支撑自己，必须完全靠我背，当时我还只是个二十几岁的小姑娘，又是秀才出身的文弱书生，体力太弱，实在背他不动，而且他又嚷叫着：‘我不行了，你快背吉林下去吧。’他不肯让我背，我只好放下他，又去背吉林，可是他也不肯下火线，他又要我去先背他。我再也不顾吉林怎么说了，鼓起吃乳的力，半背半拉拖起他就走。当我们刚沿着战壕才移了三十几步远，吉林听到一颗炮弹呼啸之声，从头顶上擦过来，他立即用力把我按倒在地上，用他的身子护住我。这颗炮弹刚好就落在他刚才躺倒的地方爆炸了。刚才那位重伤员就炸得不翼而飞了，连尸体都找不到。然后我就听见吉林大声疾哭：‘肖班长呀肖班长，你死得好惨那。’唉，吉林那，真没想到我救了他的命，他今天还说我坑了他，救坏了他，我冤枉不冤枉？当我把他背下阵地后，由于他流血过多，已经昏迷不醒了。战地医院又没有血库，经验血只有我的血可以输入他体内。当他脱离危险后，告诉我说：‘我们连九十多名战士在那座山上阻击敌人五天五夜，打退了敌人四十多次猛烈进攻，你们来的真及时，再来迟一分钟阵地恐怕就不是我们的了，要想夺回来就相当困难了。’战后他被评为一级战斗英雄，记了一等功。后来我毕业分配就留在他住院的医院里，并且他一直由我护理。他的左腿实在治不好，必须截肢，截肢前我抱着他的腿哭了一夜，截肢后替他装了假腿。由于我长期细心地护理他，久而久之他对我产生了感情。一年后他向我求婚。我想：别的事都不要紧，最担心的就是我的家庭出身将后会影响他。我主动地向他提出过这个问题。但他说他不考虑这些。经过组织上对我做思想工作，我终于答应了他。婚后民政局照顾他，也照顾我们夫妻关系，把他安排在乡间一个小卫生院里当书记，我跟着他在那个医院当医士。文化大革命前我们生活在那个小医院里很平静，很幸福，恩恩爱爱从来没有红过脸。

“在文化大革命中，他显然是由于受了我的牵连，造反派说他被我腐蚀了，变成了地主分子的孝子贤孙。（其实他出生于真正的产业工人家庭，他父亲是个码头搬运工人。）说他是个顽固不化的走资派。这些人真恶，他们日日夜夜反反复复地批斗他，由于他的脾气又太刚烈耿直，批斗他时不管他们怎么拷打他，他也从不低头，他们总是用几个大汉拼命地按着他的头。唉！他除了娶坏了我这个出身不好的妻子外，一身清白，他们根本抓不到他的任何辫子，所以他们对他的批判全都是满嘴胡言，蛮不讲理，说他是彭德怀的兵，说他的英雄证，残废证都是彭德怀签的字，说他是为彭德怀卖命。当他听了这些满嘴喷屎的批判气得暴跳如雷，要不是几个身强力壮的大汉强压住他，当场就要和他们拼个你死我活。他们除了说他被我腐蚀外再也找不出什么实词来批判他，每次批斗他的会总发不了几句言，就只有震耳欲聋的口号声伴随着对他残酷的严刑拷打。最后他们终于把他的另一只好脚又打断了。在生命到了危险的时候，他们不但不给他输血，而且连我私下里给他输的血也被他们发现了，他们竟残暴地将针头从他身上拔了下来，把从我自己身上抽出来的血浆也倒掉了，他们还胡说我身上的血有毒，不允许我再毒害他。吉林就这样被他们活活折磨死了。

“吉林死了之后，我更加遭殃，他们日夜伤害我。一天中午几个我不认识的狂徒把我带到一间暗室里审讯，他们硬迫我承认吉林是被我拉下水去的。然后他们又像畜牲一样百般凌辱我。扒掉我全身的衣服，yi丝不gua地把我捆在柱子上，一边用牛皮鞭子狠命地抽打我，一边嘴里还喃喃不断地叫着：‘狐狸精，看你还会不会勾引和腐蚀无产阶级革命战士，我们造反派战士要把你打个稀巴烂。’不久我身上就鞭痕累累痛晕过去了，他们又用冷水把我泼醒。他们一个个都打累了，最后还有个更加凶恶的暴徒一只手抓住我一只儒房，另一只手拿着把闪闪发光的宰牛尖刀，嘴里大喊大叫：‘同志们，战友们，你们看这只狐狸精的儒房真迷人，我们的无产阶级革命战士就是被她的这对儒房迷了心窍，就是它坑害了我们的革命事业，你们说我们应该怎样来处理它才公平合理？’‘哈哈，把它割下来喂狗。’‘对，现在就把它割下来。’‘呀。’我惨叫一声又晕过去了。至今我只有一只儒房，另一只儒房是假的。”她用手摸了摸胸脯，好似胸脯还在疼痛。她又说：“我自己吃苦还事小，连我的子女也不放过。我和吉林原有三男二女，现在就余下这一对宝贝……”

“姐姐，你莫再说了，听得人心都要碎了，过去了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何必再提它呢？我们还是说些使人高兴的事好吗？”王老师擦着眼泪说。在坐的人听了也无不流泪。

“哦，妹妹，请你原谅我，一说起十年浩劫来就使我忘了一切，我的话闸子就关不住了。今天是你的好日子，我是不该说这些使人心碎的往事，我真是罪该万死。好啦，我再不谈这些啦。还是谈谈你的好事吧。今天我以非常高兴的心情来参加你们的结婚典礼。看见你们门上那幅对联使我很激动。你这付对联写得好，这不光是你们两，在史无前例轰轰烈烈这个十年浩劫的时代里确实惊散了不少对好鸳鸯，但是就是在今天这承前启后踏踏实实的时代里像你们这样惊散了的鸳鸯又破镜重圆的奇迹也是很难得的。因此我真羡慕你们两。你虽然在浩劫期间吃了不少苦，但也总算熬出了头。你确实找到个好丈夫。自古以来寻找和等待丈夫几十年的妇女是比较多，也是不足为奇的，但是像大发弟这样洁身不娶，坚心寻找妻子二十多年的男子汉确实是很少见的。妹妹呀，像他这样的好丈夫你真要看重点，我诚心诚意希望你们两白头到老。”东萍说。

“谢谢你，姐姐。要不是秀芳我们还很难见面……”王老师笑着说。

“妈，你别说啦，羞死人。”王老师没把话说完，秀芳立即堵住她的嘴，生怕她把她的丑事往外抖出来。

“哦，好，我不说了。丽芳这个死丫头怎么还没来，我去喊她，你们坐吧。”见到秀芳，使王老师自然又想起了丽芳。她站起身来刚准备向门外走去。

“爹爹，《东方红》餐厅来人找你，要你快去走一趟。”竹生走进来对陈老板说。于是他与王老师一同走出门去。

“大发弟，你没去找丽芳谈吗？她怎么还没来呢？”路上王老师问陈老板说。

“唉，昨天晚上跟她谈得好好的，她答应我老早来的，不知怎么又变了卦。”

“叫你不要这么搞，你偏不听，你不知道你这样搞她心里有多痛苦。你一两句话是根本劝不动她的，唉！我到学校里去找她看，找得到更好，万一找不到她，我真不会原谅你。”

“唉，我还得到《东方红》餐厅去一趟，没有空陪你去找她。你不管找到没找到她都要早些回来。”陈老板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到《东方红》餐厅去了，而王老师独自向市师范学校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