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相见时难（1/2）

“黎阳吾弟：

来信唐突，请恕冒昧。离家时久，分外挂念，纵使有心归来，亦不得违背父命。七月流火，倏尔秋凉，可备好御寒秋衣？吾再三叮嘱，万不可秉烛夜读，汝早有顽疾，不可受寒，如今吾已离家千里，无力照应，还望汝万事自觉。话虽如此，课业仍不可落下。

此番来信，有意多用白话，一来倾吐心事，二来践行白话运动，可曾记得胡适先生所作之《文学改良刍议》？务去滥调套语，不用典，不讲对仗，不避俗字俗语。然白话当真不易，古文皆有路可循，而白话则不知从何讲起，初学白话，幼稚繁琐，半文半白，还望海涵。

吾有一事，不知从何说起。近日委身隐居石塘村，只求顺父命，避祸乱，修身养心，研习课业，谁知竟遇佳人，煞是投缘。虽为村人，但明眸皓齿，颜似皎月，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举手投足，所思所想，颇有不凡之气。再三打听，竟为省城林家林天放之女。吾等三生有幸，竟有此薄福，能与林大善人之女相遇相识相知！短短数日，几经波折，忧哉游哉，辗转反侧，吾弟，你可明白吾之感受？

思念一词，看似简单，实则痛苦难当。若有小别，则心猿意马，苦盼等候，但见草木零落，秋虫寂鸣，唯有相见，能略予慰藉。然相见时难别亦难。离别之苦，明月不谙，亦不知与谁倾诉。吾与王大小姐指腹为婚之事，此事如万斤巨石，喘息不得，唯一声长叹。

王家素来名门，手眼通天，娃娃亲一事，父辈或有其考虑。然而去年一见，着实失望。时吾踏入王宅，见一女子手捧瓜子，斜立于门坎，眼皮上翻，尽是眼白，歪头扭脖。伊嗑瓜子，速度惊人，瓜皮四散，唾沫齐飞，至于容颜，不提也罢！吾乃家中长子，继承家业，振兴本族，理所应当，但倘若仰仗婚姻嫁娶，未免太过投机，绝非正道。何况料想一生将与那王大小姐为伴，此等人生，未免太过苍凉。见过佳人后，此番哀恐，特为尤甚。吾已决心，与父辈相约一谈，时人倡导恋爱自由，婚姻自主，此乃西洋先进之风气，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恰是那旧时糟粕，需尽数剔除！

黎阳吾弟，吾心乱如麻，郁结不通，下笔愤懑，章法杂乱，不知所言，请勿见怪。此信万不可与外人所知，还望吾兄好好收起。海天在望，不尽依迟。

沈复”

沈复停了笔，将毛笔在砚台边沿顺了顺，搁了上去。他望着这封草率的信，心中犹豫，不知该不该将它寄出去。

时代巨变，兴衰瞬逝，多少巨富望族，一夜倾塌，又有多少野心勃勃的人，借势暴富，权倾一方。而沈家呢？大厦将倾，危如累卵。

沈家在晚清出了个举人，成了当地的士绅。虽然只是过了乡试，在后来的考试中名落孙山，但这在当地已是不得了的事情。

这人名叫沈晋阳，沈复只在宗祠的牌位中见过这个名字，鎏金的大字，隶书写的，牌位上的油漆漆得不匀。这是幼年沈复对这位老祖宗的唯一印象。

传说这沈晋阳人品与才学都不错，颇受乡里人的敬重。他开私塾教书，动用资产兴修水利，修桥补路，还专门帮忙处理民间纠纷，谁家争得面红耳赤的，都要找“沈老爷”评评理，只要他开口了，谁都服，谁都认。其实不过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撑死挣个面子，事情到了面子上，就变得复杂了，事情原本怎样都无所谓，争的就是这个面子。

不过到了沈老爷这里，所有人的面子都放下了，全都给了沈老爷，这还怕事情不好解决吗？官府的事务也轻松了，皆大欢喜。而且沈老爷为人公道，古道热肠，这真是没的说，据说邻乡一对通奸的男女给堵在了床上，当地的长老私设公堂，要将二人“浸猪笼”，“以正门楣”，还是靠沈老爷得了消息风尘仆仆赶去保住了二人性命。

还有那缺地少田的贫农与流民，大多由沈老爷收留了，地租格外便宜，逢年过节还给孤儿寡母送些腊肉鱼干，算是真过了个节。这些故事都是听老一辈们说的。最传奇的，是沈老爷智斗长毛鬼的传说故事。

长毛鬼指的是太平天国的余党。那时候为反抗清军，故意蓄着长发，又不好好打理，所以唤作长毛鬼。故事说是天京陷落后，不少太平军余党流窜到了临安附近，利用山势掩护，打家劫舍，毁坏乡里。沈老爷知道后，立马加紧了民兵的训练，增购了武器，修缮了围栏，将粮食集中囤在安全处所，不让长毛鬼有任何机会。这些长毛鬼，虽然失了大势，但散兵游勇，他们奇异的地方在于惯常服食丹药，在开战之前，服下符咒佑过的丹药，顿时力大无比，气魄惊人，甚至刀枪不入，水火不避。人们都非常害怕。（故事讲到这里，沈复大概知道，讲故事的人将太平天国和义和团搞混了。）

农业生产荒废了，人们躲在家中，挖地道，修围墙，秩序大乱，人心惶惶。沈老爷一看情况不对，这样即便长毛没来，自己也拖垮了。于是沈老爷眼珠一转，羽扇一扇，计上心来。（沈复觉得这明显是把诸葛亮的形象搬过来了）他安排了十几个壮汉，担了十几坛美酒，往长毛出没的山沟沟里面送。到了长毛常出没的地方，还特意打开坛子，顿时山林间酒香四溢，连飞鸟都醉倒在地。

起初长毛鬼还不敢出现，后来见没有官兵护送，胆子也大了，酒瘾也来了，便咋咋呼呼地窜出来。汉子们见了长毛，全都跑没影了，留下一坛坛美酒。长毛们兴高采烈地搬回了美酒，当晚便喝个烂醉。谁知这酒不是寻常酒，而是加了蒙汗药的迷酒，剂量着实不少，一下子就把长毛蒙翻了。等到夜半三更，沈老爷带着官兵上山，把这些长毛全都给抓了，一个不少。没过多久这些家伙都被送上南昌给斩了。据说临死前还看了一把洪秀全长子幼天王洪天富贵被凌迟处死的场面，全都吓得屎尿横流。又听说在这些长毛被处死后，沈老爷在梦中遇见许多亡魂过来道谢，甚至有美艳的女鬼自荐枕席，以感谢沈老爷帮她报仇。不过道德高尚的老爷婉拒了。

总之，沈老爷奠定了沈家的地位，从此沈家成为名门望族，一直屹立在浙江之北，风风雨雨，起起落落，沧海桑田，浮生若梦，终于即将传到沈复手上。

每年正月初一，全家都会在牌位前焚香祷告，点上香烛，贡上汤团、糕饼、水果，然后按照长幼次序轮番跪拜，祈求老爷的庇佑，跪求老爷原谅自己做的那些不为人知的坏事。活人不知，老爷还能不知吗？然而事情到了沈复这里，就变得奇怪了。

当时学校的学生，多分为三派。一派是传统的纨绔子弟，上课吊儿郎当，放课了便牟足了劲玩，特别会玩闹，会吃喝，玩出花样，吃出心得，喝出品味。不过这些人家里多有钱，让他们败一败，无伤大雅。毕竟光绪三十一年科举就停了，明码标价的做官路子没了，眼下这数不胜数的新学虽然玲琅满目，但前景终究是模糊的，渺远的，没有实打实的上升规则了，没有轻车熟路的后门可开了，你学了又怎样？不学又怎样？有那庞大的家业可以继承，又有什么好担心的。这是纨绔派。

第二个派别，是用功派，这是从古至今从未消失过的派别，他们像一个个闷葫芦，榆木疙瘩，蜷在课桌上，捧着书安安静静。倒是比那些吆五喝六的纨绔派可爱许多。把他们搁在田里看书，连稻草人都省了，估计他们也不会不乐意。

第三个派别的，便是那些特别活跃的积极分子。他们分外关注时事政治，疯狂地阅读西洋的理论，课间围成一团，吵吵嚷嚷，分毫不让，大把大把的外来名词从他们嘴里冒出来，什么德谟克拉西，什么赛因斯，听的人云里雾里，但讲起来，仿佛是那么一回事儿，要不洋人，怎么就忽然间船坚炮利，又忽然腰缠万贯了？这一派谈起国家、民族，一个个面红耳赤，虎虎生风，时而面色凝重，作运筹帷幄状，时而长吁短叹，呈痛心疾首之色，仿佛一切都靠他们了。有时，他们还会站在校门口高声朗诵道：

“青年入初春，如朝日，如百卉之萌动，如利刃之发于硎，人生最可贵之时期也。青年之于社会，犹新鲜活泼细胞之在人身。新陈代谢，陈腐朽败者无时不在天然淘汰之途，与新鲜活泼者以空间之位置及时间之生命……自觉者何？自觉其新鲜活泼之价值与责任，而自视不可卑也。奋斗者何？奋其智能，力排陈腐朽败者以去，视之若仇敌，若洪水猛兽，而不可与为邻，而不为其菌毒所传染也。我们必须发挥人间固有之智能，抉择人间种种之思想——孰为新鲜活泼而适于今世之争存，孰为陈腐朽败而不容留置于脑里……”

沈复知道这文章是陈独秀写的，可由学生们这么一朗诵，气势顿时升腾起来，沸腾起来。他们抬头挺胸，昂首朗诵，男声低沉有力，女生清脆明亮，一字一句，在清晨的校园中响起。他们每个人眼里都放着光，脸上有时带着微笑，有时则呈现略显稚气的严肃，他们是认真的。路过的学生有的立着在听，有的不好意思看他们，匆匆走过，私底下却又佩服。

不过执掌学校的，都是一批旧教育出来的人，最看不惯的便是这第三派。他们派了探子，常常来盯梢，听他们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有没有尖锐言辞，有没有欺师灭祖的不孝言行，有没有破坏孔教，破坏礼法，破坏国粹，破坏贞洁，破坏忠孝节义……

沈复属于哪一派，他自己也不清楚。他成绩不错，可心里总放不下这世间的风风雨雨，他看见了袁世凯忽的一声当了皇帝，开了个洪宪的年号，又忽的一声，被骂下去了。接着末代皇帝溥仪给推上了，还没两星期，又刺溜一声落下来了，然后各式各样的英雄豪杰鬼魅般出现，谁也不服谁，我是龟你是鳖，闹来闹去，胡闹之极。